枕骨和酒

可否做我神明

【元与均棋】海寄山

全文8k+ 无差


现背 算小半个粉丝来信AU


BGM


▹老友    鲸鱼马戏团

▹罗生门    麦浚龙&谢安琪




——

我赠予你冰冷的月亮

我寄给你残缺的乐章

我带你去看暴雨里流浪的海

我目送你远行



飞机起飞的时候窗外下着大雨,告别的背景音也不过如此,徐均朔想,直到飞机穿过对流层,停止了颠簸,雨声也被调成静音。原来就这样割舍了自己最疯狂最一地狼藉的十多年,当初轻率地说失去谁活不下去的自己,还是好好地活着了,只是猝然发现,他一生的全部都留在往昔,而余者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


当玫瑰的最后一片花瓣凋零,爱情也宣告完结。




我踏上久违的故土,已然是深夜两点了,飞机晚点,墨尔本飞北京又要转机,一番折腾下来踩上廊桥的脚底都打飘。


北京到底不是上海,我想,我跟父亲飞往几千里以外的异国他乡,也是这样一个深夜,我们悄悄地走的,只不过是从浦东机场,哪怕许多年过去我已经从那个第一次坐飞机吐得天昏地暗的小女孩,长成可以面不改色一个人乘十几个小时的航班回国的大人,也依旧记得起飞的时候窗外一片灯火通明,像人类复杂的神经元亮了又灭——这是当时父亲教给我的比喻。


客舱里的光线太暗,但父亲的眸子里不知是倒映了窗外的灯光还是别的什么,竟是那么亮。


太久了,久得我都生出几分怀念,可父亲终究还是没来,他总是这样,坚持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动摇。只把一沓信件郑重地交给我,托我定要细心保管,到了北京交给一位故人,然后祝我起落安妥。


我在旅馆里一倒时差就是大半天,等到拜访父亲口中的故人,已然是黄昏时分。住所是城郊,甚至再往下走就是西山,我仍困倦着,直到房门被打开才回了些神。


“是徐悠悠吗?均朔很早就跟我讲了,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哦,好,谢谢。”我赶忙带上门,他说得对,北京已经入秋了,风都显得不那么温和。


“不用谢,我叫郑棋元。”


我想我当时是真的倒时差倒傻了,只觉得那男人面熟,却丝毫记不得在哪里见到过这样一张面孔。


屋子是很普通的复式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里除了沙发只有一架钢琴和玻璃台面的茶几,倒是墙上形状大小不一的照片——多是舞台照或是后台一群人的合影,给这间屋子增了许多生气。


“我这只有茶了,就将就着喝吧。没事不用那么拘谨的,你父亲在信里跟我提及过你不止一次了。”


我赶忙接过茶水道谢,转过头去把包里最重要的东西取出来递给他,却瞥见茶几的玻璃底下,压着的拍立得,是年轻时的我父亲和他。


“这还有一封,我父亲说,既然我来了就由我转交给您,他也不必再让这封信漂洋过海那么久了。”


封面依旧是干干净净的钢笔字,上面写着“棋元亲启”,除了邮戳之外没有任何不同,我却看到了郑先生的脸上一瞬间闪过复杂的情绪。


我曾无数次笑过父亲都什么年代了,Email如此发达居然还用书信往来,且信的那端也乐得陪他维持仪式感,打我搬去澳洲以来,便月月不断。只在这一刻,好像突然抓到了这背后故事的某个线头,又无从解开,只能当是曾经的老友罢了。


郑先生只读完了信,又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牛皮纸信封,再置于茶几下的木盒子里。然后带着我尚且读不懂的神情看着我,我甚至无从猜疑眼神里的情绪,只傻傻地愣着。只是莫名的,他把信封放置妥帖的动作让人觉得虔诚和孤独,又像是在无声地和某个人亦或者某件事告别。


半晌,他突然开口问我:“你父亲近日身体还好吗?”


“只能说是还可以吧,但我从家里出来的那几天有些不太好,我想郑先生您应该是知道的,他那个样子……确实没法再折腾十几个小时回一趟国,所以只能我一个人回来了。”


我知道我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但他到底还是一分爱都没少给过我,以至于后来时间长了我放弃追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原因,以及他为何领养我。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很优秀的音乐剧演员和编剧,日子久了父亲骨子里的细腻和敏感多多少少让我有点这方面的后天优势在,不然也不会选择和父亲一样从事文字工作。一来二去,自然听得出郑先生的话里有话。


“我和你父亲,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再认识得早一点点。”


我看见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无奈的笑,像是陷入了往日的回忆里。


“我和均朔,终究还是要在信里相遇,在信里告别。”



郑棋元曾经以为,他跟徐均朔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那个暴雨天的排练厅。


男孩推门进来,带来一身水汽与潮湿,刘海软塌塌地趴在额头上,整个人都像被雨淋湿的小狗,唯独眼睛亮晶晶的,欠身跟大家打招呼。


是带着点南方温软口音的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徐均朔,老师们叫我均朔就好。”四十岁的郑棋元什么新人没见过,权当点头之交,却在小孩开口唱第一句的时候反悔了。


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他们在剧里演一对不算爱人的爱人,郑棋元饰演的金海鸣沉溺于信件那端虚幻缥缈的爱情,却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才看到身旁的人,愿意耗尽自己一切来成全他的爱的郑微岚,为了他一步步走入深渊的,信件那端爱他的小孩。徐均朔饰演的便是他身边被忽视的那个,残忍地为了成全他的梦,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用徐均朔的话讲,这个剧流啤到,哇,第一次联排,无人生还。


那时候的郑棋元跟这个看起来有点凶的小孩早就混熟了,毕竟再凶的三白眼和黑眼圈本质还是跟国宝有点血缘的快乐男研究生,即使两人之间相差十六岁平时王者峡谷也没少带飞,星爸爸的蛋糕早就可以吃同一块,这对于处女座来说,可以算是莫大的关系进展。


上海的秋天寒意来得远没有北方猛烈,两个人总是懒得出排练厅吃午饭,等外卖的时候徐均朔对着对着台词突然问郑棋元,“那你呢,棋元哥,你有没有被一封信拯救过?”


郑棋元愣了半晌,确定是在问他,而不是金海鸣之后,点点头又摇摇头。


“六七年前有过吧,不算拯救,那时候还年轻,只是觉得好像找到了契合的人,兜兜转转如今早已断了联系。”


“我们也没有见过面,也许真的存在这样的缪斯吧,哪怕是转瞬即逝的,他给我写信,来看我演出,总能轻而易举地明白我在细节上的处理,也会给我讲他生活里的琐事,最后一次收到信的时候是放在一束漂亮的香槟玫瑰上,从此杳无音讯。”


“那你没试图在他塞给你信的时候记住他吗?”


徐均朔只看见郑棋元无奈地摇头,讲他好几次试图留意递信人的样子,却好像巡演到下一站就换了一个人一样无从找寻,只好放弃。


“我只知道他每次落款都是Oliver,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就和那束香槟玫瑰一样,他想,花期到了就是到了,留不住的,信也是,人也是。


手机铃适时地响起,外卖打来电话让人去门口取,徐均朔自觉起身,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排练比起正式演出,日子总是像流水一般地悄悄过去,不需要记时间,也不太有别的工作需要抽离,等到徐均朔慢慢感觉微岚已经在自己的身体里安居下来,剧目也排到了最痛苦的一段,第一次读本就没能顺利进行下去的那段。


联排,是最后一场感情大戏,徐均朔跪在舞台中央,背后的信纸“哗啦”一下落了一地,漫天的信纸像暴雨一样散落,郑棋元躺在那里,看见徐均朔通红的,满是泪水的眼睛,充斥着悲伤和痛苦的眼睛,泪水在最后一张信纸落地的同时,悄无声息地落下,舞台空旷又杂乱,延迟落地的信纸像是挣扎太久终于凋零的灵魂,一切都像是蒙太奇式的镜头,脚本只写满了一个爱字。


他说 :“不会再有来信了。”


声音哽咽得让人心碎。


郑棋元突然好恨自己的角色,就像徐均朔在某次排练间隙讲他好讨厌郑微岚,懦弱胆怯,有什么话不能开头讲明白吗非要骗人骗己。小孩抱怨的语气生动鲜活,仿佛真的要自己揍自己一顿。这一刻,同样的,郑棋元也想问,他想问金海鸣,怎么会有人舍得推开这样的春日,这样连同灵魂都捧在手心的,滚烫的爱情。


鬼使神差地,在导演喊停之后,整个剧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郑棋元疯了一般起身抱住跪在信纸中央的徐均朔,剧中的人生伴侣携手走向死亡,郑棋元那一刻仿佛真的能看到一个人的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只留下躯体,痛苦,和眼泪,怀里的人哭得太狠,止不住地颤抖,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将双手搭上郑棋元的后背,终于泣不成声。


郑棋元感受到肩上滚烫的泪水,混着比信纸边缘还锋利的感情。


即使最终顺利结束了,联排的情感浓度像是给所有人的心口划出了血淋淋的口子,甚至导演破例放了剧组小半天假,让演员们好好调整。


郑棋元去了徐均朔的公寓,是徐均朔提出的邀请,他讲反正现在谁也没胃口吃饭,不如回去聊聊剧本。


两个人都哭狠了,晚餐只是走个形式,这还是郑棋元逼的,徐均朔根本没胃口吃,又耐不住肠胃经不起造,迫不得已从抽屉最里面翻出根本没开封的面条,两人就着平时徐均朔嫌弃太咸剩下来的方便面调料包,煮了两碗汤面,还卧了个蛋。


“挺好的,多种口味任君挑选。”徐均朔虽然是这么说,望着铁皮盒子里大把的调料包还是陷入沉思,怀疑下一秒郑棋元会气到夺门而出。


“聊吧,你想聊什么?”


事实证明郑棋元很人道,不仅没有夺门而出还顺便刷了碗,开了徐均朔不知道哪一年塞在角落里的红酒,倒了两杯,回来看到谈心对象坐在灯光调得昏暗的客厅里看电影等他,屏幕上放着《La La Land》,明显是已经看了一大半的片子,等郑棋元走过去男女主都快要分开了。他知道徐均朔每次聊剧本都可以讲很久,小孩有自己的思想,有独一份的细腻感知,有人乐得讲,他也乐得听这些。


“棋元。”


“你觉得郑微岚爱金海鸣吗?”


徐均朔抬头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红的,像是下午联排的余震尚未消散。


“可能会有某一刻带着爱吧,更多的只是仰慕罢了,他愿意用自己的心灭亡凋零,换夏光消失来救海鸣,至少我看来更多的是愧疚,愧疚自己的懦弱,让他仰慕的人受了伤害,于是想要弥补,却恰恰忽略了海鸣最想要的是什么。”


“即使是海鸣原谅他了,也无法将破碎的镜子复原成爱情。”


“那金海鸣呢?他最后写的那封信,他们的过去,也没有一点爱情的痕迹吗?”徐均朔的语气突然变得急切。


“金海鸣也不爱郑微岚,甚至不爱夏光,他只是爱他的缪斯,他幻想里的那个懂他的人,那个契合的灵魂,换作是任何一个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都不可能仅仅只有信背后的人完美。”


郑棋元的语气很平淡,徐均朔知道这一刻同他对话的是他的棋元哥,而非海鸣,一切都是郑棋元自己发自内心的理解。


而他的棋元哥说,金海鸣和郑微岚之间没有爱情,尽管误解再美,尽管春日灿烂,总有一日要消散,而之于他们,便是郑微岚坦白的那一天。


徐均朔当然理解郑棋元的想法,他的老师,比他多活了十六个春天的年长者,比起他更明白春日的模样,他什么样的爱恨没见过,十六年都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情窦初开,自然也足够郑棋元认清楚,这些如泡沫一般的感情,结局终究是烟消云散。


可他就是感到莫名的难过,好像不谙世事的小孩硬想把两块一模一样的积木拼在一块,用尽全力还是一松手就散落一地,他总忘了完美契合是互补,是彼此灵魂的缺口互相填满,而非一意孤行的相似性,两块一模一样的积木注定只能紧密又错位,最后两败俱伤,或是干脆走散。


徐均朔想,这不是他一路狂奔到今天,想要的结局。


红酒杯的底色太昏暗,整个客厅都太昏暗了,郑棋元没有看到被藏在徐均朔身后的那本册子,徐均朔想,他大概也不再有机会拿出来了。电视投屏音量被调至最小,沉默中只剩下背景音轻声地唱着旋律走向烂熟于心的《City of stars》。


“Yes, all we're looking for is love from someone else.”


是的,我们所有人都在找寻别人的爱。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徐均朔听见自己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啦棋元哥。”



这部在春日开始,在春日凋零的剧,首演选在深冬,很难不说制作方对于悲剧色彩的热爱。


自从那次深夜里聊完了剧本后,郑棋元总觉得徐均朔对待他的方式似乎变了一些,却又说不出和之前有什么不同,首演前的合成相比于之前排练有大段大段的时间相处,显得过于匆忙短暂,以至于他见到徐均朔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以郑微岚的灵魂在那里看着他。


一轮演出离春节不远,只有短短几天,也许是预料到了别离,大末的全剧感情高潮,一片信纸未能如期落下,直到郑微岚起身走到生命进入倒计时的金海鸣身边。


“这最后一封信,我亲自给您。”


郑棋元想,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一次不同于任何一次。不是郑微岚,而是徐均朔本人,随着最后一片被卡住的信纸落地,眼中的光芒陡然熄灭。


他的爱死在了春日来临前的深冬。


郑棋元依照剧情,手轻轻覆上徐均朔的头,纸片哗啦啦地落下来,带着轻微的声响,他的思绪某一刻飘走,觉得这声音像是小时候过年点的仙女棒,一根细细的,还没看仔细就转瞬即逝的吉光片羽,都被搁浅在过去。


上海据说有雪,也许是混杂在雨里了,徐均朔站在化妆间门口的走廊尽头挥挥手,讲“郑老师新年快乐”,像只白色的云雀,一转头扎进不知道有没有夹杂着雪花的细雨里。


那些深夜的红酒,那些纸稿信件,那些堆砌起来的外卖盒和被归拢到一边的乐谱,都被留在那个冬天。



“后来隔了很久我才知道,那个冬天的尾巴,均朔生了一场大病。”


“肺炎,高烧不退的肺炎,嗓子也恢复了好久,以至于他没再参与后续的剧目巡演,等到复出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接一些晚会和演出,或者是戏份不太重但需要戏剧冲突的角色,也开始着手幕后创作,他文字功底好,慢慢地过了两年写的剧本也小有起色……我们两再见面,就是他遇到你的那次。”


郑先生回房间里翻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有一张我父亲的照片,可以推测得出怀里的小女孩是彼时只有三四岁的我。那时的父亲远比现在看上去年轻,尽管不如相册刚开头几张活脱脱一个男大学生的样子,到底也还是带着明媚的意气。


“公益演出,候场的时候福利院那边的负责人想让我们顺便参观一下,均朔一眼就注意到了你。不跟他们抢零食和玩具也拒绝一切打扰,只是坐在角落里,手上抱着一本连环画。


他讲,他坐在旁边看了好久你的眼睛,得出的结论是你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平静。”


我隐约还是有一些记忆的,至少是福利院的那段不长不短的日子,也许是过早明白身处的环境注定自己已经打上了“被抛弃”的标签,我确实不太爱和其他人玩,只不过不是平静,是当时沉迷于小公主杂志的我只想有一天快快变成很优秀的公主,离开这里,去过和他们不一样的人生。后来也确实是这样,只不过不是王子,只是个穿着白T的男孩,嗯,姑且算男孩,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黑眼圈重得快赶上国宝,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却好像天使一样的男孩。


“你被领走那天我没去,但是均朔在决定领养你之前,找我聊了很久。”


“你像一个符号,一个彻底让他重新开始的八分休止符,时间证明他带你回家是对的,徐悠悠。”



郑棋元看着坐在沙发上眼泪流个不停的徐均朔,除了手足无措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他了解男孩不同于常人的细腻和敏感,像纯白的蒲公英,有无尽的,随风而散的感情可以溶解在晶莹的泪滴中,他预料到徐均朔对他也许是有非同寻常的感情在,只是时间的推移,他们久久不联系,让人误以为不过是幼稚的一时兴起。


更是想不到爆发得那么突然。


郑棋元原本是来跟徐均朔做思想工作的,若是真的要领养,很多事情都要先考虑好,电话里两个人的交流都不太有实感,郑棋元趁着工作结束得早直接敲开了徐均朔公寓的门。


徐均朔帮他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捧着刚开始看的《百年孤独》,转身想把书放回书架上,动作过于匆忙,无意间碰掉了一本不算薄的册子。


册子的黑色封面上是郑棋元用金色记号笔写的签名,不算明亮的屋子里有些褪了色的签名并不起眼,就像是凋谢的玫瑰,被大雨冲刷走的过去。


徐均朔直到被摁回沙发上哭,整个人都是离线状态。


他好像那个拉冰块的人,怎么没有人告诉他,冰块会化。


于是等他的泪珠子掉累了,郑棋元也差不多翻完了这本册子——里面无一例外,全是好几年前他演的剧目的票根,夹着一些三折页或是照片,票根绝大多数只是空白的,被撕掉了副券,被男孩妥帖地收好。


徐均朔平静下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那个很多年前给你写信的Oliver就是我。”


那天晚上到最后都没有拿出来的,有关爱郑棋元的全部都在这里了,徐均朔想,如果注定要看到这些,他不介意再赌最后一次。


十六岁那年误打误撞参加音乐节目录制撞见的人,即使最终被淘汰,歌声还是会唱进角落里某个男孩的心里。


徐均朔讲,其实也没啥可说的,无非是在一个撞遍了四周都是墙的年纪找到了一束光,他尚且无法和解的敏感脆弱都可以被安放在被光芒触及的角落,那些失眠的,被痛苦淹没的夜,也有了一丝慰藉。


“你会看到不同的人给你递信,是因为有的时候我要赶高铁回去上课来不及等你,才匆匆把信给朋友。”


“那是我最疯狂的三年,原本就是成绩还不错的艺术生,父母忙也从不多加干预。”徐均朔一字一句地跟郑棋元讲,“我原本也认为这是仰慕,看你闪闪发光的样子好像我也可以短暂地陪你做一场大梦。但我高考前的那个寒假也跟去年冬天一样,生了一场大病,也是没日没夜的高烧,医院里一切都是惨白色的,像我走不出去的噩梦,只有打开你的歌,我才能安静睡一会。”


“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有一天追上你,和你并肩,不再是默默遥望的关系。可当我终于肯离开信件铺成的天梯,一路狂奔,有一天追上你了,你却跟我讲这不是爱情。”


“郑迪,我比谁都清楚这是我唯一的爱情。”


徐均朔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尾音都在颤抖,他想自己对郑棋元的爱,直到今晚前不过算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暗度陈仓,今晚之后呢,玫瑰被海浪裹挟着带走,隐秘的情绪脱离控制,在空气中暴露得突然,一切都不再是他可控制的范围了,他看见郑棋元眼里的怜惜,看见心疼,没有看见一丝他苦苦找寻的东西。徐均朔比谁都善于察言观色,于是他在郑棋元未给出任何答复的时候开口。


“我不要你爱我。”


他想,原来这最后一赌也等不来幸运女神的造访。


“郑棋元,我再过一阵子可能就要去国外疗养了,这一走,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来。”


我知道的,你只会讲心疼,我不要你夹杂着心疼的爱,哪怕没有也好。


徐均朔想,他之前嘲笑郑微岚懦弱,结果活成了遗愿清单里的刘宝,连水晶球都没有的刘宝。


我想领养那个福利院里的小女孩,因为我知道福利院的演出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合作了,我想带着她一起生活,我的身体应该是经不起长途折腾再回来见你了,我想,至少这般,我的思念还有个寄托。


徐均朔有好多话卡在喉咙口,他固然怕郑棋元说不爱,更怕这一刻郑棋元说爱他,他以为他可以等到郑棋元说喜欢的那一天,带着炫耀意味地把这本票根册拿出来,讲“我已经喜欢你很久很久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于只剩下痛苦不堪的沉默。



“最后你父亲去领养你没有告诉我,带你登上飞机的那一刻也没有告诉我,均朔从来都是这样,明明是南方的小孩,却偏偏有拗不过的执着。”


沉默了半晌,像是终于把故事讲完的释然,郑先生叹了口气,抬手去够茶几中间的纸巾,一滴泪落在玻璃板上,底下恰好是当年他们合作一部戏时留下的拍立得,这一刹那我突然醒悟我在哪里见过郑先生的面孔,是父亲的书桌,上面有一个相框,里面是几个人穿着戏服的合影,唯一和我父亲比划幼稚剪刀手的那个男人,便是郑先生。


小时候的我也许是觉得看到了帅哥,还顺带问过父亲一嘴这个人是谁,时间过去太久了,以至于我只记得父亲只跟我讲他是个很棒很棒的音乐剧演员,以及,那句喃喃自语一般念出来的诗,刚念书没两年的我,只模糊听到了大概。


我实在不忍想下去,徐悠悠,悠,由,迪,郑迪,郑棋元。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原来自始至终,父亲都深深地爱着。


“那么……您是否有过一瞬间爱他?”犹豫再三,我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我太想他们哪怕有一刻有过圆满,而非潦草地把恢宏的桥段落在时间的长河里无疾而终,落叶一年年地随风远走,以无可挽回的姿态飘散。


我自己是写东西的,之前总说擦肩而过,平平淡淡的那些破碎的结局才是好的悲剧,不一定要生离死别,也无需任何变故,一切都是正常而安宁的,却慢慢地走向孑然一身的深冬。可当这些平静的悲伤真实地发生在我最亲的人和他终其一生的爱人身上,我才终于体会到命运的残忍。


“有,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均朔有一回大半夜来北京找过我,什么也没说,只问我说,棋元,跟我一起去看一次日出好不好。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留在国内的倒数第二天。”


“他开的车子,现在想想当时我也真由着他,真的坐在后座慢慢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车子被开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北京郊区去了,放眼望去只剩下车灯还亮着,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牛仔衣,袖口挽上去一截,靠在引擎盖上抽烟,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身后有如此落拓的影子。”


郑棋元知道自己烟瘾比徐均朔重多了,也没资格下车指责他爱惜点身子。只是在那一刻,终于惊觉命运对眼前这个已经不再是男孩的人,属实算不上眷顾,甚至算得上残忍。


郑棋元想徐均朔是真的少年老成,这么多年过去了车载音响永远还是李宗盛的个人演唱会。天色泛起一点点亮起来的征兆,徐均朔掐灭了烟头转身,身后是振翅而飞的,在这片荒地旁歇息够了的候鸟群,李宗盛大哥唱到“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有温热的泪悄无声息地划过脸颊。



后记

我那天从郑先生家里告别,已经很晚了,临走之前他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递给我一张一周后的剧票,演出地点是上海,剧目名称那一行写着《海寄山》。


我知道这一定是父亲的作品,只是当我道谢完抬头看他,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部作品了对吧。”


句末是肯定的语气。


“你要相信父亲的爱是星星,是永恒的。”郑先生抬手拍了拍我,安慰道。


首演那天我去了,郑先生也去了。


最后一幕主角独自一人等一场日出,抱着厚厚的一沓信纸平静地望着大海泪流满面,太阳的光芒一瞬间侵蚀昏暗的舞台,孤零零的一张信纸从天空坠落。


他懂,他什么都懂,他这一生直到走向星星的那一刻,铺满了遗憾,又通通被海浪冲刷,连同盛开的玫瑰。


我转过头看郑先生,眼角的纹路终于肯让尚且青涩的我瞥见岁月的脚步,原来信件已然堆积成了厚重的情感,可以在这一刻成为爱人的泪。


我曾经固执地以为《海寄山》是父亲终其一生,无疾而终爱意的叩问。一遍又一遍地讲,你会爱我吗,还是你只会像那些大海寄给远山的信一样,用风作拒收的借口,说我还年轻,说我还幼稚,说我的爱只是浪花碎了的泡影。


说我小孩子心性,竟然真的爱了一辈子。


这一刻我终于醒悟,其实不是的,疯狂也罢,告别也罢,只是命运的手让他们相隔山海,爱便有了时差。


可春日若是永远在,那迟到的信件也会抵达海的彼端。




—END—





笔力有限,叙述过于凌乱了,仅仅纪念两场《粉丝来信》带给我的,令人心碎的情感浓度,以及无法圆满的一些遗憾。


祝两位先生平安顺遂,祝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缪斯。


感谢你读到这里。

评论(8)

热度(113)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